絕望而又表現出最有風度的動作,就是靜悄悄的離開。
痛苦有時是會上癮的。
我懷疑每一個浪漫主義者,骨子裡都是記憶的囚徒。
癡情不是對象性的(我為你癡情),而是一種人格(我本是癡)。
Mise-en-abyme(無限反覆),法語指「推入無底深淵」。不錯,無限反覆是會把人推入深淵的。
Affection:愛、愛慕、心情,常以複數用,亦有作用、影響之意;在古語中,它亦解作疾病、病情。一字記之曰:愛與病相通。愛慕成疾,我最深刻印象是大文豪雨果之女:Adele H.,法國導演杜魯福拍過她的故事。香港電影及字譯得很優雅,叫《情淚種情花》。
「愛」裡沒有了「心」就只有「受」。這是我永遠支持正體字的一個理由。難道我與你只能做好朋友嗎(爱)?
「等你說愛我」,是瘋子的盼望。
「你等等吧」,是最委婉的推搪之詞。
愛裡沒有未來時態。你是愛你的話,你當下就愛你了。
完全的愛只持續片刻。理想主義者於是只有兩種出路。一是陷於回憶中,將片刻於消逝的時光中重現。然而到底是虛妄,因為過去總是不隨己願的不往後退,終至你無法記認。另一是將片刻於不同對象的身上重現,將愛當成永恆慾望的金蘋果,然而結果也是虛妄,我們知道,唐璜並沒有好下場。
永遠延擱的愛情。回轉也是迴轉。
最忠誠凡愛,偶爾也會有出賣靈魂之感覺。
怎樣將愛維持於若即若離,是一種藝術,一種鮮有人懂得的藝術。那麼難以懂得,迹近神蹟,所以我告訴你,愛我沒有好結果。
有些東西不敢說也不好說,譬如天長地久。如果曾許下承諾,那是當下情到濃時,並不關乎永恆。但那一刻必然是真心的。
我怎可能訴說我們的細碎。如果我不能訴說細碎,我怎可能訴說愛,以及關於愛的種種。
我已經無法成為一個完整的人,裂成碎片狀。
有一種慰藉,是沉到底,然後獲得救贖。我試過,很接近。
如果因此你覺得媚俗,請原諒我,愛情,是有這樣的基因的。
幻聽。近來經常幻聽,尤其於晨早,躺在床上,彷彿聽到電話聲,猜想會不會是你的。然後定下神來,發覺根本沒有響聲。
原來沒有你的日子,一個人,真的,寂寞如影。
拖著自己的影子走路,呼吸、嘆氣,變成一個獨居老人似的。
由於傷心過度,竟然睡覺去了。
因為苦不堪言,所以便無話可說。
有時我情願,靈魂在這刻灰飛煙滅,化為碎屑,好免好思念的痛苦。
我好想知道,世上有沒有人因為思念過度而死的。
思念成狂,可否求診於急症室。
抽離是必然的,那是一種自我保護,如果,如果我曾經陷得太深。不然,我必會被憂傷的力量毀滅。
它不僅是我已埋葬了的過去
它還是我過去但復現的幽靈
我只是覺得非常難過,突然流了一臉淚。
坐在電車上,電車駛過銅鑼灣崇光百貨公司,人頭湧湧,城市多麼璀璨,而我的心多麼黯淡。高角度下人潮如蟻群,各自以各自的心思遊弋著,時而整齊時而散亂,還是我的累眼昏花,抬頭看到漆黑,低頭看到霓虹,而中間隔著,一道灰塵。
若我沉默,請你不要誤會,我並非無話可說。
一些感覺盤據心頭,難以名狀。為甚麼是心坎的位置?那裡有甚麼秘密?它不是只是兩個心房加幾片心瓣嗎?好像有些東西揉著、捏著,好像有點胃氣脹,然而與胃無關,好像一種永恆的心漏,在心裡頭開了一個大窟窿,時而擴張時而萎縮,把你整個人壓下來,恍恍惚惚間人有下墜的感覺,甚而慾望:一種暈眩的慾望。
潘國靈《愛琉璃》序